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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4/9/8 19:17: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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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庆梅

1、缘起

我是在一个早春的上午决定写这篇文字的。

那天上午我无所事事,站在五楼的阳台上,看远处小区门外的马路上,汽车如游龙般穿梭着。那些车跑得可真快,唰一辆过去了,唰又一辆过去了。

早春的阳光已摆脱了冬日的凛冽,变得慈祥了很多,就像一位继母极力做出和蔼的样子,虽然那笑还有点假,但毕竟不像从前那么狰狞了。

楼下的绿化树是一种叫做白腊的植物,这是一种非常本分的树,它尽职尽责地履行着自己的使命,春天发芽夏天碧绿秋天金黄冬天落叶。此时,它听从了季节之神地召唤,正中规中矩地吐出新绿。那新绿可真好看,鹅黄色,嫩得像婴儿的眼睛,汪着一层水儿。我几乎被那抹嫩绿感动了。回想几天之前的树枝,还是光秃秃的,一点生命的迹象也没有呢。

“树叶落在树底下。”耳边仿佛响起母亲的自言自语声。可不是吗?树叶总有鲜嫩的时候,也总有凋落的时候。

“树叶落在树底下”。我在心里也默念这句话时,一缕阳光恰巧落在一片树叶上,我脑袋里忽然有一道光闪了一下,那道光又顺流而下击中我的心脏,砰地一声,几乎将我捶了个趔趄。在那道光里,我看见母亲正蹒跚着走来。

就在那个时刻,我决定写点什么,来纪念已经去世十年的母亲。

2、大脚

“哎呀,疼死俺了,疼死俺了……”很多很多年前,也是这样一个乍暖还寒的早春,只有八岁的我母亲,抱着双脚坐在门前的石阶上,绝望地望着蔚蓝的天空哀嚎着。天空中有一只麻雀侧身飞过,那轻盈的身影,简直是在对她无情地嘲笑。

她的母亲,就是我的姥娘,躲在屋里一声不吭。

那天早上,我姥娘把我母亲捉到怀里,拿出两根长长的布条,脱下她的袜子,把她的脚趾使劲窝向脚掌心,然后用布条将它们紧紧捆住,再用针线细细密密地缝起来,全然不顾她唯一的女儿杀猪般地嚎叫声。

我猜想,我姥娘当时肯定是心疼的,自己的亲生骨肉啊,但她必须不动声色。不裹脚将来怎么嫁得出去?我还不是为你好?!她必定是这样想的也必定是这样说的。天下的母亲都这样自以为是地为儿女做打算。于是我姥娘收拾起针线,迈着一双四寸金莲,摇摇摆摆地回屋去了,留下我母亲一个人坐在那里撕心裂肺地哭。她的脚疼得火烧火燎,她觉得她的脚趾头已经断了。

这时候她的养父从南屋里走出来,扎煞着一双手,心疼至极地望着我母亲。我母亲越发大哭起来:“三爹,救救我救救我!我快疼死了!”

“妮儿,忍忍,忍忍,忍忍就不疼了。”养父哄她。

“俺不信!越来越疼了!”我母亲大哭着。

“妮儿,快别哭了,三爹给你买糖吃去行吧?”

“这就去这就去!”我母亲哭喊着。

我三姥爷于是站在我姥娘门外喊:“嫂子,妮儿疼得这么厉害,我抱她出去买块糖吃,哄哄她吧?”

我姥娘大概觉得这也是个不错的办法,就在门里答应了一声,我三姥爷就赶紧抱起他的养女走出大门去了。

出了大门,我母亲就开始央告她的养父,让把裹脚布拆了,三姥爷也不敢私自做主,回去找三姥娘商量,三姥娘是个痛快人,三下五除二就把裹脚布给剪了。

我母亲生前每每讲起这一段,都会这样说:“亲妈给缠上,养妈给剪了。”这么折腾了几回儿,亲妈也烦了,就说“随便吧,嫁不出去拉倒!”于是她自由了,只是有两根脚趾已经被折断,终究还是落了一点残疾。

我母亲的脚趾虽落了残疾,但脚板儿却反抗似的疯长起来,一直长到要穿三十九号的鞋,到老年时,甚至要四十号的鞋才能装下她的一双大脚。我母亲一辈子都没穿过皮鞋,因为硬硬的皮革无法容纳她因被折断而拱起的脚趾。这让有心孝敬她的我们姐妹几个,很是为难。

3、蛇

我曾经几次问我母亲,是生母对她好还是养母对她好。我母亲总要望着眼前的空气迟疑一阵,仿佛要将她早已去世的两位母亲,都请到面前来坐好了比较比较,然后才下决心似地说:“还是养母对我好些。”

我姥娘家也曾经是城南刘家庄的大户人家,这一点从祖上留下来的,前后三进的四合院就能看出些端倪。

我母亲说,她们刘家发家是因为一位老祖母和一条蛇。

传说,不知几世以前,刘家出了一位宅心仁厚积德行善的老祖母,老祖母的粮囤就像一个聚宝盆,总能源源不断地出产粮食,从未空过。刘家从此家道殷实,子孙们也开始置办产业读书明理。

老祖母临终时警告后人,她死后不许偷看粮囤。偏有那不肖子孙不肯遵守祖训,发现了老祖母粮囤里卧着的一条红花大蛇。那大蛇被惊动后不久就消失了,刘家从此也家道中落。

蛇这种动物,在北方并不多见,又由于它无脚却又行动迅速的特点,被赋予了许多神秘色彩。比如老祖母的这条蛇。

而我小时候亲身经历的一件与蛇有关的事,至今也没想明白。那年我有十几岁吧,秋天里,跟着二哥去山后一处有水源的坡地收芝麻。芝麻粒是长在芝麻夹里的,芝麻夹是长在芝麻秸上的,我们的任务是将地里已经被放倒的芝麻秸扛回家去,以便把芝麻粒从芝麻夹里收出来。

那是一个秋天的午后,我扛着一捆芝麻秸走在青草正泛黄的山间小路上。路过一个小石洞的时候,无意间往里一看,我的妈呀,一团筷子粗细的灰褐色小蛇正缠绕在一起,互相纠缠着蠕动着,我感觉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,头顶的头发也飞扬起来,扔下芝麻秸撒腿就跑。二哥见我面无人色气喘吁吁地跑回来,忙问怎么了,我结结巴巴地叙述一遍,他连忙跟着我去找那小山洞,可哪里还有蛇的影子?

风在吹它的叶子,草在结它的种子,阳光依然懒洋洋的,一捆芝麻秸静静地躺在杂草间,满脸的无辜。岁月静好。二哥回头笑说:“是你眼花了吧?”然而我知道我没有,但我无法解释原因。一名十几岁的少女,她的眼睛不会花,她也没有撒谎。然而十几分钟前还乱做一团的小蛇就这么凭空消失了,一点痕迹都没有留,这是迄今为止我遇到的最灵异的一件事。

再回到刘家的蛇。老祖母的蛇也是凭空消失了,也没有人知道它去了哪里。不知过了几世之后,一个三伏天的夜晚,我母亲的亲生父亲,因为嫌弃屋里太热,就躺在有过堂风的大门洞下睡觉。半夜醒来,发现胸口盘着一条红花大蛇,他一惊坐起,大蛇不见了。我姥爷从此一病不起,不久就离开了人世。刘家门里会说话的人说,是老祖母见他品性好,把他叫走伺候自己去了。我母亲却一针见血地指出,她父亲是被一条蛇吓死的。

三姥爷和我姥爷是叔伯兄弟,就是他们的父亲是亲兄弟,他们拥有同一个爷爷。两家人一起住在刘家大院的第三进院子里,我姥爷住北屋,三姥爷住南屋。

住在第二进院子里的大姥爷二姥爷家人丁兴旺,三姥爷家却颗粒无收。北屋里的我姥爷先是生了我母亲,后面又生了两个儿子。三姥爷便跟我姥爷商量说,“二哥,你有三个孩子了,把妮子给我吧。”我姥爷心想,反正都在一个院子里住着,老三两口子人又不错,送就送吧。于是我母亲就去了南屋,成了我三姥爷的养女。

谁料想,我母亲的两个弟弟相继夭亡,我姥娘又再无生养,我母亲就变成了我姥爷和三姥爷两房里唯一的孩子,两家人争相疼爱她。而她的养父母因为我母亲不是亲生的,疼爱里又多了几分客情和迁就,这就是让我母亲觉得,养父母对她更好些的原因了。

4、老屋

在我儿时的记忆里,每到过年跟着母亲回娘家走亲戚,我母亲总是去看望他养父的二哥,我的二姥爷,并在那一房的加武家里吃饭喝酒。而对在伦理关系上更近一些的加富舅舅很敷衍,直至最后彻底闹崩互不往来。

我亲姥娘去世时,我母亲并不在场。等她着急忙慌地赶回娘家,加富舅舅拿出了姥娘的房契,并说是他婶子(我亲姥娘)亲手交给他的。如果这是真的,就等于是我姥娘过继加富舅舅做了儿子,并由他继承财产养老送终。

我母亲并不认可,她说那房契是加富舅舅偷走的。因为她母亲生前从来没有跟她提过要过继加富舅舅的事。并且,加富舅舅游手好闲,姥娘即便有心要过继儿子,也不会选他。然而姥娘去世时,并没有其他人在场,母亲心里再怎么怀疑,也无法改变房契在加富舅舅手里的现实。

在我儿时的记忆里,那是上好的五间大瓦房。门前有台阶拾级而上,房间门窗高大,房内是笔直的松木檩条和房梁。看得出,当年盖着房子的人是很有经济实力的。

印象里,加富舅舅高高的个子,长得一表人才。加富舅母却是一个病秧子。我的记忆里,她总是躺在东里间的床上,脸色蜡黄,不住地咳嗽。每当我和我母亲去看她,她都挣扎着坐起来,靠在枕头上说话,喘气的声音像风箱一样响。没过几年,加富舅母就去世了。

我母亲说,我姥娘也是躺在那个位置的床上去世的。当年,床边放着一个床头柜,房契就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,她总是怀疑加富舅舅在姥娘弥留之际偷走了房契。

在我亲姥爷和姥娘去世后,跟母亲血缘关系和伦理关系最近的,应该就是加富舅舅。从血缘上讲,加富舅舅是我母亲的亲大爷的孩子,从伦理上讲,加富舅舅是我姥娘过继的儿子。然而,我母亲却从心眼里不喜欢他,终于在关于大表姐的婚姻问题上,两人彻底闹翻,直到老死,都没有再往来。

那一年刘家庄拆迁,坟地也要搬迁。继承了我姥娘家产的加富舅舅的儿子们,早已将我姥娘姥爷的坟地忘得一干二净,还是加武舅舅的孩子们,把他们的坟墓一起迁到了东山上。而那五间大瓦房,拆迁后换了楼房,随着老一辈人的离世,再也没有人知道它的来历了。

5、念书

前面说过,老刘家因为老祖母的缘故发了家,子孙们仓廪足之后便开始求功名。这一点,住在一进院子里的大房独占鳌头。我母亲说,她的一位大爷曾经中过前清的秀才,可巧要去参加会试的时候,他母亲去世了,他只得在家守孝,准备下科再考。更巧的是不久之后清家亡了,科考制度废除,她的大爷从此抑郁而终。多年后,他大爷的孙子---我的一位远房表哥做了乡村教师,后来做到小学校长,我母亲说,大房的人果然会念书。

我母亲也是进过学堂的,而且是洋学堂。我猜想那是发生在裹足事件以后的事。

裹足事件后,她养父便带着她进了济南府。母亲的口中,她养父是个能人,会磨面会织手巾。于是他就在济南府东门里租了房子,开磨坊和手巾坊。我母亲就近入学,进了莪雅坊小学读书。

当年母亲给我讲她学校里的事的时候,我年纪尚小,潜意思里认为她的学校叫做鹅鸭房,里面养了好多的鹅和鸭子,母亲每日不是去念书而是去放牧鹅鸭。后来我查阅资料,发现我的猜测还真有一定的道理。那处叫做莪雅坊的小学,最早果然是清朝一位举人养鹅鸭的地方,后来建了学校,才取其谐音叫做莪雅坊的。就是现在济南市汇泉小学的前身。

资料还显示,莪雅坊小学创建于一九零八年,地处老东门附近,校区地跨护城河两岸,环境非常优美。一九三七年冬被日军毁坏,一九三八年十一月重新修缮后复课,一九四七年四月,改为市立第三区旧东门中心国民学校。我母亲在那里念书的时候,应该是一九四二年至一九四四年这个时间段。

在母亲不多的关于学校的记忆里,有一件事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:学校里有修女动员学生入教,母亲放学后便回家征询养父的意见。我三姥爷一口回绝了。他说:“咱什么教都不信,只信吃饭的教。”听了这话,我并不觉得我三姥爷是个没有见识的农村泥腿子,相反,我倒觉得我三姥爷活得通透、实在,有大智慧。还有一篇关于公鸡的课文也让她记忆犹新。课文的内容讲的是兄弟二人对一只公鸡的态度。哥哥说,“公鸡养大了可以吃肉。”弟弟则说,“公鸡养大了每天打鸣叫我早起念书。”然而我母亲并没有像课文里的弟弟那样幸福,可以天天被大公鸡叫醒去念书,原因是时局动荡,我三姥爷的磨房开不下去了,只好回到刘家庄继续务农。我母亲的学业也因此中断。

自从查到了莪雅坊的地址,每次路过老东门的时候,我都会向那个方向遥望一下,虽然屋舍重重,并不能看到什么,但我的脑海里,总有一个类似《城南旧事》里的英子的小女孩儿,蹦蹦跳跳去上学的身影。我知道那是我的母亲,她正在时光的那头,端正地坐在教室里,高声朗读着:“大公鸡,喔喔啼……”

6、婚事

当我母亲在生父母养父母两家的娇宠下幸福成长的时候,我父亲还是一个穷放牛小子,并且是给别人家放牛的穷小子,因为我们家连一头羊都没有。

当年我曾祖父用一根扁担两只破筐,把家搬到了离济南府更近一些的这个村庄,真称得上是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。到我爷爷的时候好歹盖起了三间草房子,可一家人的温饱问题却一直没有解决。所以我父亲从小就去给别人家放牛放羊,为的是能为家里减少一口人的嚼谷。到他十五岁的时候,我祖母因多年贫病交加去世了,留给正值壮年的我祖父大大小小六个孩子。那时我大姑已经出嫁,大爷被抓了壮丁,我父亲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。

我曾经问我母亲,出身小康之家的她,为什么就嫁给了穷得叮当响的我父亲呢?我母亲说,主要是因为我姥娘觉得我父亲没有妈,她女儿进门后不会被婆婆虐待。

我姥娘真是被婆婆虐待怕了,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再让她的女儿受同样的罪。

据说,我姥娘的婆婆,就是我母亲的祖母,我的老姥娘,是一个对儿媳妇要求极为严苛的人。这或许来自自古以来婆媳关系的传承,也或许,从打我姥娘一进门儿,她就瞧着不顺眼,所以对她非打即骂。

除了日常的家务活,我姥娘还要做一家人穿的衣服。有一天傍晚,我老姥娘扔给她一块青布,告诉她,明天早晨我老姥爷要去亲戚家喝喜酒,要穿着新做的青布大褂去。我不能想象,我姥娘的那一夜是怎么度过的,在昏黄的油灯下连铰带缝,一夜之间,一件大褂做成了。我想,那件青布大褂上,一定沾满了我姥娘的眼泪吧。

我母亲说,我姥娘一旦回到娘家就不愿意再回来。每次都是她爹命令她弟弟连拉带拽把她送过山顶。我姥娘看着山下面的婆家,呜呜地哭上半天,然后擦干眼泪强装欢喜地回家去。在婆婆面前,她连悲伤和绝望都不敢稍稍流露。

所以当她的女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时,我姥娘说,男方家里穷富不论,但必须是没有婆婆的。

我父亲的邻居石大奶奶是一个热心肠,她走街串巷做点小生意之余,也给年轻的小子丫头保媒拉纤。她听说了我姥娘的要求之后,联想到我祖父家。我祖父家虽然穷,但一家人都老实肯干,尤其是我父亲,能吃苦能下力还有头脑,将来必定是个过日子的好手。最重要的一点,就是我祖母去世了,我大姑和大爷又都不在家,我母亲若嫁过来,立马就能当家作主,谁的气都不会受。

我姥娘要了我父亲的生辰八字一测算,还真是“后发富”的命。她的想法很简单,姑爷家里穷没关系,我多给点陪嫁就是了;没婆婆帮着拉扯孩子也没关系,有我和她三妈在呢,绝对不能让闺女的日子掉到地下。

我母亲的终身大事在她虚岁十七那一年,就这么由父母之命定下了。按照当时的规矩,她和我十八岁的父亲在婚前没有见过面。

7、表舅

时局越来越动荡。山里的土匪也越来越猖狂。他们已经由原来偷偷摸摸打个劫,发展到去有钱人家绑肉票了。一旦主家赎人不及时,他们就把“肉票”拖到河沟里用乱石砸死,称作“河流子炖肉”。附近村庄里有钱人家的年轻子弟纷纷外出避难。

我母亲的一位杨姓表哥就躲到家里来住了一阵。我的那位表舅是念过书的人,他很喜欢我母亲这位帮他洗衣服收拾屋子的小表妹,并把母亲的名字从“加兰”改为“秀兰”。杨表舅在家里住了一阵后突然消失了,家里人偷偷议论说,他跟着共产党的队伍走了。

很多年以后,一封从北京来的信寄到我村大队部,上面写着“刘秀兰吾妹亲启”。大队部的人并不知道“刘秀兰”是何许人,因为那是连我母亲自己都几乎忘记了的大名。当那封信辗转到了我母亲手中的时候,她才知道,当年给她改过名字的表哥,确实参加了解放军,跟随队伍南征北战,最后落在北京当了官。这次来信除了畅叙亲情,还邀请她去北京游玩。

我母亲确实在我父亲的陪同下去了北京,但她没有去见她的表哥。我父亲说,他们当时已经到了我表舅楼下,我母亲却死活不肯上去了。她说知道表哥还活着,并且活得很好就行了,何必再见?于是和我父亲打道回府。这段故事常常让我想起“雪夜访戴”的王子猷,乘兴而来乘兴而返。呵呵,我母亲隐隐然竟有些魏晋名士的风范。

再回到一九四八年。表舅跟着共产党的一拨队伍走了,另一拨共产党的队伍却住进了我姥娘家,他们是为攻打济南府做准备的。

这支队伍里的男男女女,每天都乐呵呵地进进出出,仿佛没有一点心事,我母亲看了十分艳羡。有位女兵见我母亲经常偷看她们做事,就动员她说:“小妹妹,想当兵吗?来队伍上吧,跟我们一起打倒国民党反动派,解放全人类!”我母亲并不知道谁是反动派,谁又是全人类,她所羡慕的,不过是那些女兵们一身整齐的军装,和满脸的阳光罢了。她跑去跟最疼她的养父央求,希望也能去当兵。就像从前跟养父要一件喜欢的玩具一样,她觉得养父一定会答应的。然而怎么可能?她的养父毕竟比她见识高远,知道当兵不是闹着玩儿的,弄不好要送命的,就毫不客气地拒绝了她。

我母亲在我小时候给我讲述这段往事时,脸上还有藏不住的向往。我也曾顺着她的思路走下去:一位叫做刘秀兰的农村女孩儿,雄赳赳气昂昂地参加了革命队伍,像她表哥一样东奔西走建功立业,解放后成了干部,而我,也成了干部家的小孩儿,我和哥哥姐姐们生活在一个其乐融融的革命大家庭中。在这个故事里,唯一缺失了我父亲这一男主角。因为已经革命成功的我母亲,根本不可能再嫁给放牛小子我父亲。可是,如果没有他,我还姓张吗?我还是我吗?我哥哥我姐姐还是我哥哥我姐姐吗?这样的念头,让我十分沮丧。算了,我不要革命大家庭了,我舍不得我父亲。

8、那夜

一九四八年中秋节之夜。月亮又圆又大。

几天前就响起的零星枪炮声,在傍晚时越来越响,比年五更里的爆仗声还响。

早上的时候,住在西屋里的队伍排着队唱着歌迈着整齐的步伐开拔了。队伍走后,炊事兵忙活起来,烙大饼煮绿豆汤。中午时,那个叫老赵的大胡子伙夫,还有叫小李的十六七岁的小男孩儿,挑着饭去给洪山西面的队伍送饭。

一个时辰以后,他们就回来了,大饼和绿豆汤原封没动。他们脸色很难看,不说也不笑了。那个小李还一直抹眼泪。我三姥爷靠上前去打听怎么回事,小李抽抽搭搭地说,“队伍没了,没人吃饭了。”

我三姥爷面如土色。这么多人说没就没了?真是刀枪无眼啊。

傍晚来临,残阳如血。我三姥娘准备刷锅做饭。

“包饺子吧。兵荒马乱的,吃了今天还不知道有没有明天。趁人都还在,吃顿团圆饭。”我三姥爷黑着脸说。

一盖垫饺子剩了一多半。枪炮声毕竟不是爆仗声,这个八月节也不是以往的八月节。

掌灯时分,院子里又来了一拨队伍。伙夫老赵领着一位干部模样的人走进房来。

“老乡,我们要去山那边增援,你能给带个路吗?”能说不吗?即便没有枪指着,也不能说不。我三姥爷默默站起身就要走。

“等等。”我三姥娘从衣柜里找出一件大袄递给他。

不过是中秋节气,天并不很凉。三姥娘递过来的大袄,不知是让他挡寒气还是挡子弹。

“早去早回。”三姥娘说。

三姥爷点了点头,接过大袄穿上,转身走了。

月色如水。风吹树叶,映在地上的影子,仿佛一院子的水草在飘摇。

三姥爷回来时已经月上中天。皎洁的月光让他的脸看上去更加惨白。

一家人都没有睡,在等他。

“捡了一条命。”三姥爷边说边哆嗦着脱下大袄。

“你姥爷的大袄,全被汗水湿透了。”我母亲后来说。

就在那一夜,解放军打进了济南府。

9、后来

一九五零年腊月初六,我祖父借了首饰雇了轿子,给我父亲和我母亲操办了婚事。婚房是院子里新盖的两间小东屋,因为没钱买麦根草铺顶,房顶是用秫秸(玉米秸)铺成的,这让送亲的,我母亲的叔伯哥哥们当做笑话传了很久。

我姥娘果然给了我母亲丰厚的陪嫁,其中包括一整套的木制雕花家具,还有几亩好地。我母亲也如我姥娘期待的那样,没有婆婆管制,也没有大姑子给气受。

只有一条是我姥娘没能算到的,就是她和我三姥娘早早就去世了,没能帮我母亲拉扯几个孩子。这是我母亲心中的大痛,直到我懂事后跟她去上坟,她在悠长的哭腔里,依然因为此事埋怨她的生母和养母。

这也不能怪她。

作为一名从小被娇养惯了的小家碧玉,嫁到夫家十八年间生了八个孩子(其中两个夭折),没有婆婆和娘家妈的帮助,不说八张嘴一天三顿的饭食,只说这一家八口的穿戴,也够她忙活的了。而我父亲确实能干,他不仅是庄稼地里的好手,还会石匠和泥瓦匠,后来在村里声望渐隆,不但当上小队长、大队副、村主任,乡亲们的婚丧嫁娶也都离不开他。他能挣家,让一家大小吃喝不愁,但他不顾家,根本没时间照顾老婆孩子。

我母亲对此非常不满。很多个夜晚,当我母亲刚把孩子们一个个哄睡了,我父亲喝得醉眼迷离回到家的时候,我母亲就会怒火中烧,吵架乃至打架就不可避免。

清官难断家务事。一个巴掌拍不响。鱼与熊掌不可兼得。

话好说,日子不好过。我父亲有我父亲的理由,我母亲有我母亲的委屈。

于是我母亲就经常生病,头疼脑热,气血不足,肝气不舒……一年三百六十天里,至少有三百天,我母亲是不舒服的。每隔一段时间,她就要我父亲带她去求医问药。几乎是看病成瘾。

我小时候,家里经常弥漫的就是药味儿。我母亲那雕花的梳妆台上,永远都摆着各类丸散膏丹,和没有开封的几服中草药。土黄色的药袋上,工整地印着“内服”两个大黑字,下面一般是潦草的圆珠笔字:刘秀兰。

后来我和哥哥姐姐们也分析过,我们母亲的病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。分析的结果是,真假都有。说真,是她操劳过度,确实身体欠佳;说假,其实她在七十岁之前,并没有什么器质性的大毛病,不过是借着一些虚头巴脑的小病,来辖制我们的父亲,或者说,来让我父亲更多地关心关心她罢了。

我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夏天,我母亲说,她吃饭的时候感觉嗓子里有东西在挡着。医院一查,贲门癌,晚期。

这次我母亲真的病了。

鉴于她的年龄和身体状况,医生决定不做手术,采取保守治疗的方式。

后来的日子里,我母亲天天喝中药以及各类偏方度日,直到最后连水都咽不下去。

我觉得我母亲去世前一周已经糊涂了,她不记得她得的是不能吃东西的病,她老是喊饿。

二姐给她喂牛奶,她摇头说不喝稀的,稀的不顶时候,她要吃干的。

二姐逗她:给你蒸倆窝头吃吧。我母亲说,不吃窝头,窝头在年轻时就吃够了,要吃馒头。

母亲去世前一夜,我陪床。半夜里听她喊:“等等我,等等我。”我问,“让谁等你呀妈?”“你爸爸。”她含混地答了一句,又昏睡过去。

二零零九年农历二月初二,龙抬头的日子,我母亲去世了,享年七十六岁。那时我父亲去世不满两年。

我母亲终于,跟着那个和她吵了一辈子的老头儿,走了。

10、树叶落在树底下

己亥年清明节,风好大。

我把一束菊花摆在父母的墓碑前,并找来两块石头固定花束,以便让它保持直立的姿态。

我知道母亲生前爱花。但假如我告诉她今年的菊花又涨钱了,涨到五块钱一朵了,我母亲一定会埋怨我,嫌我乱花钱,不会过日子。

这个离开我已经十年的老太太,我根本不用去想,都知道她骂我时的表情。

黑色的大理石墓碑,一如她骂我时黑着的脸。

墓碑上刻的是宋体字:先考张公讳嘉林

先妣刘氏讳秀兰

下面是立碑人,我的两位哥哥和两位嫂子两个侄子和两个侄女的名字。

墓碑立于母亲去世后的第二个清明节,距今九年。那时候我侄子和侄女都还没有孩子。现在,四个孩子已经又有了七个孩子。加上不能把名字刻上墓碑的我们姐妹四人和孩子们,由我父母二人繁衍出来的人口已经达到三十多人。

孩子们长大后会知道这位老祖母吗?他们的父亲会怎样向他们描述他们的老祖母呢?如果没有文字的记录,这位刘姓,名叫秀兰的女士,也许很快就会消失在后来人的记忆里,犹如一粒尘埃。

“枇杷晚翠,梧桐蚤凋。陈根委翳,落叶飘摇。”《千字文》如是说。翻译成我母亲的话就是:“树叶落在树底下”。

天道往复,因果循环,没有人能够例外。

我所做的,只是把给了我生命那一片叶子捡拾起来,吹一吹上面的尘土,放进笔记本里。

如果有后人偶尔翻到,说一句:“原来我们还有这样一位老祖宗。”也就够了。

作者简介:张庆梅,山东省作协会员,山东散文学会会员,山东女摄影家会员,济南市作协会员,济南市书法家协会会员。齐鲁晚报青未了副刊签约作者。

壹点号山东金融文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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